芜菁

“穿上这身战甲，我们便不只是江湖结识的朋友了。军中的规矩你们都是知道的，领了将命出去，要好自为之啊。”

援军陆续从晋阳向北进发，即将迎战大渝以解汉州之围，萧景睿和言豫津也随大军策马并肩出城。梅长苏目光慈爱的看着整日军中操练越发结实黝黑的二人，不由叮嘱了一句。

“苏兄放心，我们定会严守军令，奋勇杀敌，不会让苏兄失望为难的。”

其实即使没有这份叮嘱，他们也是不敢轻率大意的。晋阳操练休整的这两三日，已经让北境军中上至身经百战的将军下至新征从军的兵士几乎所有人都见识了梅监军治军的威仪。梅长苏到晋阳的第三天就按军法处置了弃城而走的王琬和醉酒终日的陆璟，立时威震全军。

合州都督王琬是鲁安侯王充幼子。老百姓常说，做母亲的最疼小儿子，王充元配妻子姜氏也不例外。王琬自幼生得仪表堂堂俊美不凡，母亲姜氏对他的宠爱远远超出了他的大哥二哥。因已定了长子为世子将来继承鲁安侯世袭的爵位，姜氏的脸就整天拉得老长，硬逼着丈夫给王琬谋个能和他大哥一样有机会攀上高位光耀门楣的差事。王充原本只是个闲散侯爷，在朝中并无多少实权和说话得分量，靠着祖辈的荫封才得了侯爵之位，万般无奈之下去求了当年的誉王萧景桓。那时正当前太子和誉王争夺储位鏖战正酣，誉王一向以礼贤下士示人，见有人向自己这边靠拢焉有拒绝之理，便答应了帮王琬安排个体面差事。他一心想多几个军方支持，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让王琬一步做到了合州都督的职位。那王琬虽也颇知些诗书，懂些武事，但作为北方军事要地合州的最高统帅，他显然是不够格的。

衮州失守尚阳兵败之后，大渝军便势如破竹直扑合州。王琬立时陷入惊恐和慌乱之中。御敌之策，他毫无主张，思来想去，终于在一天傍晚，召来城中诸将商讨守城之事。听他说着“我身为合州主帅，理应身先士卒。今夜我先出城为各位将军打头阵，待我获胜，众将再一齐杀出，定可解合州之围”的慷慨之语，众将立时感动不已，当下各自回营做自己军中的准备。谁想当夜这位一军统帅竟带上姬妾和亲信，由自己亲率的一营人马护卫着，趁着大渝军尚未形成合围之势，也趁着夜色，悄悄逃回了晋阳。合州城失去主帅，人心四散，将士溃逃，大渝军不费一兵一卒占领了合州城。

晋阳都督陆璟更是出身名门望族，吴郡陆氏在大梁地位显赫，是出了名的书香仕宦之家，父祖三代均在大梁身居宰辅之位。陆璟本人也是江左才子，不仅容貌俊美风度翩翩，诗赋琴棋无一不通，且为人狂放不羁任意而为，十足十的风流名士。不过这样的陆璟似乎并不适合为官，更不适合作为军事重镇的主帅，却因皇帝宠爱被委以晋阳都督的要职。朝廷早就发过公文，晋阳及以北各州守将皆受北境军主帅和监军节制，梅长苏到晋阳后几次请陆璟一起商讨应敌之策，皆因他大醉未醒而缺席，旭州的失守，更是他纵酒豪饮给喝丢的。

“旭州今年丰收，军粮十分充足，若是陆都督及时调运守城器械过来，旭州万全可以像汉州那样坚持很久。”那日在将军府，冒死逃回晋阳的旭州将军府副将钟彧一边说一边沉痛悲愤的纂紧了拳头，“我们一边从城郊附近山上搬些滚木石头进城，一边急报晋阳尽快调些守城器械尤其是箭弩过来，因发现武库里的箭弩因保管不善多已没有威力。谁知晋阳的陆都督终日纵酒豪饮不理军务，调运武器的事便迟误了好些天，待他酒醒开始处理军务时却已来不及了，因为敌军已经包围了旭州城，而且扬言如若抵抗，便会像衮州那样屠城。开始我们几个参军副将恳求刘都督，身为军人岂能屈膝乞降，可刘都督说战之毫无胜算，还会累计城中百姓。便派了使者去见大渝主帅石韬，只要他能约束部下善待城中百姓，保护城外田舍，就答应开城投降。不过刘将军就在亲手打开城门之后，当着敌军众人和部将百姓，挥剑自刎了。”

王琬早就习惯了不把规矩在眼里，因为从前只要在梁帝那里表现出敬畏之心，只要不做出功高震主威胁皇权的事，就算再怎么贪赃枉法败坏军纪，皇帝也会宽大处理，不会拿自己怎么样的。陆璟违抗军令则是因为北境各地还没有比他官职更高的人，他还从来没想过有军纪这回事。

哪想搅弄风云的麒麟才子不只是个揣度圣心的谋士，还是个军令如山的将军。梅长苏在朝中虽无职分，但大梁的军制，持符监军多有临机专擅之权，职责地位堪比主帅。且不说自出征以来，主帅蒙挚一向对梅长苏言听计从信任无间，就算二人之间真的发生了分歧，若梅长苏手握太子玉牌堵在大营门口，蒙挚也是不能调动一兵一卒的。

王琬自不必说，按军法处死是迟早的事，从梅长苏请求刑部蔡尚书协助查处此事的那天起，大家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帅帐请了三次都没有请得动的风流才子陆璟，先是以三次无故不到的处罚被重责了军杖六十，接着又以渎职之罪被收缴了军政之权，等待朝廷后续的处置。

“得罪人的事你一个人都揽下来，就不怕解甲归田之后，这些权贵回过头来报复你吗？” 明知以梅长苏的智计自然对付得了这些可能出现的麻烦，蒙挚还是心疼他走到哪里都不得半刻放松，一边摇头叹气一边玩笑着问了这一句。

“他们没有机会报复我的。” 梅长苏也玩笑着回了一句，不过话刚出口，他就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忙又掩饰道，“当年赤焰军所向披靡，靠的就是赏功罚过，不分亲疏，不论贵贱。若是仍按从前的做法，这些贵公子们弃了城池仍可安然无恙，普通兵士偷盗几根稻草都有可能被处死，军中众将凭什么愿效死命？你我又用什么号令全军？”

所幸蒙挚并没听出来“没有机会”几个字有什么不妥，他深知梅长苏此来北境拼命不只为了抗击外敌，更想尽可能的复活赤焰军的灵魂，想了想安慰他说，“最近这几天，我也老是想起从前林帅治军的风采。如今北境军的声势虽远不及当年的赤焰，不过以你现在的整肃，过不了多久，赤焰军的军魂一定会再回来的。”

军威已立，军纪已明，援军的声势确是渐渐有了起色。也不光是因为畏惧处罚，主帅举贤任能善抚军士也是部下甘愿追随的理由。

那日护送军粮的粮队抵达晋阳，看到那些运夫衣衫单薄面黄肌瘦，有些人穿不起鞋，光着的脚上满是老茧和冻疮甚至磨破流血，梅长苏就亲自上前拉着他们的手嘘寒问暖，然后安慰他们说，给我三个月时间，过了这三个月，一定不再让你们如此辛苦了。

久驻晋阳的老将军曹谦是先皇亲妹宣城长公主之子，身份尊贵颇有将才，只因素来直言不讳每每惹恼皇帝，被远远打发到边关，挂着骠骑将军虚职，却无一丝实权。就在一年以前，他还上书过梁帝北境各州驻防不妥之处，也因言辞过于耿直惹得皇帝不悦而被置之不理，后来干脆告了病，再不过问军中之事，也不回金陵，只说来日与晋阳共存亡。梅长苏敬重老将军才德，上书请求以他为新的晋阳都督，又不惜顶风冒雪和蒙挚一起登门探望，终于在吃了三次闭门羹之后进了老将军家的门。

至于兵士的习练，梅长苏一句 “操演场上受点儿皮肉之苦，还是战场上送掉性命，你们自己选”，不仅让兵士收起了抱怨，就连卫峥这些当年名将也吓得丝毫不敢怠慢。少帅的规矩他们是知道的，手下兵士考核不合格，连着主将一起罚。

当年的赤羽营作为全军的尖兵，一应军械都是最先供给，从主将到普通兵士都配备良马，人皆银袍银甲，配有手弩，弓弦，剑囊，囊中各插三十支带有红色羽毛的箭只，赤羽营得名也由此而来。当然作为赤羽营中一员，受人仰视的代价便是更为严苛的训练，不仅考核标准更为严格，训练不合格的处罚也更重些。有几次军中操演对抗，赤羽营惨败给了其他对手，身为主将的林殊也照样被罚了军棍。但即便如此，林殊手下的兵士宁可吃苦受累也不愿转调其他地方。一来不败的战绩给了他们莫大的骄傲和进身的机会，二来每遇险境，林殊总是一马当先把部下护在身后。所以这十几年以来，经历了那么多生死一线的险境，林殊旧部之中也从未出过叛徒。

“小殊，在家为父子，出征为将帅，穿上这身战甲，爹爹便不能只把你当儿子看待了。军中的规矩你是知道的，领了将命出去，要好自为之啊。” 梅长苏想起了自己十三岁第一次出征的时候，父亲也嘱付过自己同样的话。

“父帅，我知道，您当年的严苛，无非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着回来。您放心吧，此番我会平定此乱，也会尽我所能把他们完完整整带回来的。”